怀念我的祖母

我的祖母今天下午四点, 也就是英国时间上午九点, 在医院安详地离世了, 享耆寿九十一. 下午两点多, 我获悉此事, 开始动手写这篇文章. 祖母是在三周多之前入院的, 十分突然. 在这之前, 身体一直尚算硬朗, 只要天气好, 每天都出去散步, 如果爸妈不在家, 还自己做饭.

其实, 我自从 2018 年来到爱丁堡读博, 因为疫情和毕业的关系, 四年多一直没有能够回家看看老人家, 只有每隔两三周的电话聊天. 直到今年 4 月, 我才有机会回家看望祖母. 回到家的当晚, 祖母正好在卫生间, 我在客厅等着. 祖母走回客厅的时候, 不出所料, 她老了许多, 人显得更矮小了, 走路也慢了很多, 柱着拐杖, 但精神仍然矍铄. 她握了握我的手, 然后她坐在藤椅上, 我坐在木长椅上, 像十多年前我还在念中学的时候一样, 开始聊天. 往后在家的快三周里, 和十多年前一样, 只要我在家吃晚饭, 我们都会在饭后聊聊天. 聊的大都还是我的见闻, 只是从中学的事, 变成在北大的事, 再变成在英国的事. 偶尔祖母也会聊到她过去的事情, 尤其以前在海南岛种田的日子, 这些故事, 这么多年来, 从没有变.

我从小就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 那时侯父母都要上班, 在家里我基本上由祖父母照顾 –— 祖父教我认字, 祖母给我做吃的. 祖父在我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去世了, 祖母则是一直照顾我直到高中毕业, 这么多年来, 无一句怨言. 其实要照顾我的饮食并不容易, 我在念中学的时候是走读, 每天回家吃午饭, 吃完又要回学校上学, 稍有点差驰就会有些匆忙. 有时她上街买菜, 或者是跟哪个熟悉的人聊天晚了, 我回到家饭还没好, 她就会很自责自己“煮不及吃”. 祖母这么多年来的菜谱基本上没有变, 十分寡淡健康, 但是我小时候比较挑食, 她也会想办法, 比如试着做我喜欢吃的煎猪扒. 现在我当然知道这应该不算是真正的猪扒, 但是当时那个腌制过的爽滑的肉块的味道, 我却还记得. 上了大学, 离开了祖母, 每年寒暑假我回家, 招待我的必然是老火的莲藕猪蹄汤. 其实当时的我, 对这道汤是有点厌烦的, 但是为了不让老人家伤心, 每次还是照样喝 –— 现在想起来, 当时只道是寻常.

祖母一辈子没有什么物质追求, 对我们孙辈, 只希望我们好好读书, 今后找一个好的工作. 她最大的遗憾, 就是没有机会念书, 只能上了几年夜校, 最后“担锄头”几十年. 我们三个堂姐弟, 最后都上了好的大学, 念到研究生, 也算是间接地圆了她的心愿, 对此她十分的自豪. 在退休的三十多年间, 靠着省吃俭用, 竟然攒下了二十万的积蓄 –— 要知道, 她领的是农民的养老金. 今年回家的时候, 她给了我一个鼓鼓的红包, 说要给我买机票用, 还问我钱够不够花. 回到房里, 我打开红包, 里面竟然是两万块钱.

在祖母的词典里, 似乎永远只有付出和照顾, 没有被照顾. 这些年来, 哪怕她老了, 饭后收拾碗筷, 她还是和我爸妈争着来. 疫情的时候, 家乡的公交突然停摆了, 她刚好在城南在表姑那里聊天, 她就一个人柱着拐杖, 宁可自己走一个多小时回家, 也不愿找晚辈帮忙. 哪怕是入院前一天, 她应该已经相当不适, 还是想要自己去医院看病.

这么多年来, 祖母一直给我做好吃的, 我却没有好好给祖母做过一顿饭. 以前小的时候不懂事, 宁可打游戏也不乐意陪祖母去买菜, 给祖母打下手, 现在想来真是遗憾. 在海外留学, 不得不自己动手, 回家也总算给家里做了一顿饭, 做了个烧茄子和丝瓜鱿鱼. 这两道菜其实对于祖母来说是味道比较重了, 要是换作我爸做的, 估计就生气了. 祖母牙齿不好, 茄子没有问题, 但丝瓜她吃不了, 她还是耐着性子吮了几块, 高兴地连连说好吃. 我心里自然很高兴, 但是多年来的亲恩, 又岂是一顿饭能报尽, 一篇文章能说尽的!

今年五月份离开家的时候, 我心里一紧, 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 就在阳台和祖母合照了一张, 背后是祖母养了几十年的盆栽, 枝繁叶茂, 郁郁葱葱. 祖母走到门口, 再次握了握我的手, 祝我一路顺风, 没想到这一别也就成了永别. 现在我身在远方, 但我知道祖母必然将会永远关心着我 –— 在祖母入院都那一天夜里, 我梦见祖母还在担心我有没有电视机看. 在梦里, 在二十年前楼下的电器一条街, 我和我的祖母一起进了一家店里, 从琳琅满目的彩电里, 挑了一台满意的彩电.